「Set D,Assam 後上。」
聲音有點沙啞,大概是因為昨夜吧。
鄭小姐點好餐後,交回餐牌前看了我一眼。
「是,就是我。」我心裏想著。
餐桌上有一本日本時裝月刊,鹽和胡椒各一瓶,以及我剛送上的一杯溫水。
鄭小姐的視線沒有停在我臉上,餐牌脫手便翻開雜誌瀏覽。
我回到吧頭,找出 Kenny Burrell 的 A Night At The Vanguard 來播,與昨夜在酒吧放的是同一張專輯。
「你女神又來了。」
「不要說廢話,去準備茶葉吧。」我瞪著小弟約翰。
白天,我在住宅區 N 的這間咖啡店做打雜,樓面、水吧、收銀什麼都要做,客人多的時候連午餐都不會有時間吃,但沒客人時,老闆 Candy 會容許我隨便播放自己喜歡的音樂,或准我在倉庫裏她的黑膠櫃前尋寶。
我不喜歡工作,但享受這種自由,所以每個周末都來上班。
至於晚上,我則到 T 區的酒吧兼職 bartender。
以前的艦隊水手在 T 區登岸後都在這一帶流連,漸漸形成了現在的酒吧街格局,你能想像得到和想像不到的人和事,在這裏都像磁鐵一樣彼此相吸。
或許因為這樣的磁場,T 區的酒吧都暗得黑色一片,你不會看到吧檯後面的人和酒,焦點永遠在外場有燈的地方,以及空氣中無聲的情與欲。
而昨晚,燈照亮之處,我看見穿著一襲米白色上衣和半身裙和的鄭小姐和一位男人走了進來。
鄭小姐腳步有點不穩,慶幸腳上那有跟的短靴緊守崗位,她仍然有支點去站得直一點。
男人點了啤酒和紅酒,我安分倒好,並多倒了一杯溫水,示意同事送過去。
「此刻有點溫溫的東西,醉意會散得比較快吧。」我一邊擰乾毛巾一邊想著。
同時給了男人一個示警的眼神。
他當然沒有看到。
電影般的聚光燈射向舞台中央,鄭小姐靠坐在高腳椅上,半身裙下露出三分一節大腿,短靴馴養著修長的小腿下半,除非收到命令,腳踝和腳掌不敢外放,小孩般藏身於矜持中。
她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僅輕輕地握著紅酒杯腳,彷彿只是擺在那,不必搖晃,就足以令酒香釋放。
像是 Roy Haynes 知所進退的爵士鼓,從不蓋過 Kenny Burrell 的結他。
然而醉意也許找不到出口,它遂沿途向上,在上衣波浪邊飾與鄭小姐的頸項周圍,糊成一片紅。
我朝紅色看望,空氣中猶如有兩把鼓刷把顏色掃上鄭小姐的唇,飽和度恰巧低葡萄酒兩度。
此時 T 區看上去比平常更齷齪,男人乘著酒膽向鄭小姐催酒。
「你今日還沒喝夠吧?」男人應該是說這一句。
抑或是——「你喝很多了,還可以嗎?」
我覺得不會是這一句。
此時我看見鄭小姐張嘴說話:
「剛才的晚餐真好吃。」
「你喜歡就好,以後可以常去。」
鄭小姐把臉靠近男人右耳,似乎說了些什麼。
然後他們碰杯。
我斟滿兩杯啤酒,然後全部倒掉。
此刻我聽到的,無疑只是幻想中的錯覺,但在周遭由煙味與廉宜香水組成的迷陣裏,彷彿有鄭小姐溫柔的聲波與回音。
就如 Richard Davis 的低音大提琴般低調,卻又令人心醉。
「記得,茶要後上。」
我仍然記得。
兩年前我第一天來咖啡店上班的時候,鄭小姐便是那樣稍稍伸長脖子,把臉靠向我耳邊,提醒我茶要在餐後才送上。
說完後眨單眼,嘴巴做了個 OK 的唇語,右手比著相應的手勢。
「好。」像小狗一樣我一直點頭。
有一些女人的確是天生具備這種魔幻的魅惑。
她們始終有半分優雅,半分蠱惑。
她們喜歡在賢淑與佻皮的陣營中間舞蹈。
一面牽著猿,上唇咬著下唇,視線由下往上地看著你。
另一面騎著馬,居高臨下,睥睨著,隨時揚起手中的鞭。
那一刻你只能任由自己像雪糕一樣融化在她的眼波裏。
雲呢拿的孤單感。
她才是我這兩年在周六晚上兩點酒吧下班後仍然堅持在周日早上八點來咖啡店報到的理由。
我走出酒吧,到後巷透透氣。
推開鐵門,一隻灰鴿似被我嚇倒,從紙箱堆後面驚飛。
定神細看才發現,那不是灰鴿,而是一隻毛色油亮的黑貓。
灰色許是我呼出的煙霧,又或是夜色企圖在掩飾它的醜惡而披上的遮羞布。
黑貓端坐看向我,我熄掉煙,走到箱子後面,彎下腰稍為前傾,伸出手嘗試靠近牠。
我想起鄭小姐每次走進咖啡店前,都會在門口彎腰前傾,向店內張望有無空位。
表情是那樣惹人憐愛,又令人有一絲懼怕。
你永遠猜不到貓的下一步。
嘎……
鐵門傳來拖沓聲,鄭小姐伸長脖子,彎腰前傾,左右張望著後巷。
她見無人,遂踏出兩步,走到暗燈下從手袋拿出煙盒,抽起一根煙放到嘴唇上。
右手朝袋子裏探索,熟練地往底部撈,左手不時拉起揹帶,以免手袋從斜向一邊的肩上掉落。
貓兒大概是察覺到了磁場有異,轉頭竄進巷的更暗處。
「這裏有。」我從層層箱堆後探出上身,遞上打火機。
鄭小姐接過火機,咔嚓點著了煙。
頭仍低著,雙眼則由點火處緩慢地向上望,停在了我的臉上。
「你喝很多了,還可以嗎?」我問。
「誰跟你說的?」鄭小姐回道。
「剛才看到你走進來,腳步好像有點不穩。」
鄭小姐呼出煙,說:「你認得我?」
「Set D,Assam 後上。」
只見鄭小姐兩角唇邊微揚,一雙眼朝下微彎,緩緩地,露出我此生看過最溫暖的笑容。
「我回去再給你倒杯水吧,這裏沒有茶,否則可以泡一杯給你。」
「不用了,我沒有醉。」
我當然不相信。
但是,說話的人是鄭小姐,可信度又大大提高。
於是我就不問下去了。
後巷靜默的空氣傳來酒吧內的音樂,隱約聽到正在播著 I’m A Fool To Want You。
「那待會請你喝杯特調呀。」我提議。
「我想走了,你下班了嗎?」
「還有45分鐘。」我低頭看一下左手的錶。
就在我說完打算垂下手時,鄭小姐踏前靠近一步,雙眼直視我剛重新抬起的臉。
接著伸出右手,像接住從半空掉落的雛鳥一樣拎起我的左手,說:
「你把帳單給那男的,
同時把打火機放在我的掌心,然後用兩手把我的手掌包成餃子一樣,
我先走了。」
說完隨即朝暗巷盡頭光亮處走遠。
煙霧焚身,一雙眼被薰得乾澀刺痛。
水開了,約翰小心翼翼地把茶壺注滿熱水,連同一隻預熱過的空杯,一小杯牛奶,放在水吧櫃下。
「畢哥,茶預備好了,交給你拿過去。」
我用一個下班請你抽根煙的眼神對著約翰點頭示意作為回應。
拿著托盤,我走出水吧,朝鄭小姐的位置走過去。
「Assam 茶來了,小心。」我放下茶具說。
鄭小姐拿起餐巾,在兩邊嘴角印一印。
然後抬起頭,看著我。
周日的 N 區街角,一隻花豹隱身於樹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