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說分手後的那一個星期，漫長得如世界末日，天陰潮濕的氣候令人絕望。
你沒有想過，原來失去她的感受比汗更黏濕難乾，每個毛孔都升起煙霧，合成巨大的雲團落下淚來。
走在路上，巴士用煞車聲嘲笑你，電車則在一旁叮叮挖苦。
於是你戴上耳筒，打開 mp3 聽歌，想像自己是慘情流行曲的 MV 主角，以慢動作逆向穿越放學的人潮。迎面的學生你一個也不認識，卻張張都是她的臉。
2
你永遠記得，在籃球場遇見她的那個課後下午。
炎熱，曝曬，白襯衫被連場球賽逼出的汗水沾濕成半透明，顯現你瘦削的軀幹。
一顆排球突然從後方飛來，恰恰落在你準備切入上籃的腳邊，你踩到，扭傷腳踝。她趕緊跑過來連聲對不起，你的同學們也不顧什麼男士風度，開口罵喝這群鄰校的女生，為什麼在籃球場打排球，兩校人馬幾乎要打架。
你和她卻聽不到半點罵聲，凝神對望，周遭的微塵猶如被你們的引力牽引，繞圈轉動，反射著陽光的金黃色。
她的校服裙潔淨如早晨的天空，微隆的胸脯像可口的雞蛋仔。
3
眼眶半張，你試圖封鎖淚水，免得泛濫時把自己淹死，再也見不到她。可是她已決意分開，並連同你的靈魂一併奪去。
你淹溺，脫水，又或是別種死法，在這個時候也沒有分別。
你完全不清楚分手的原因，到底是哪方面做得不足，還是某部分做得太多。蛛絲和馬跡互不認識，學你走堂曠課，你只知道被她記了大過，且無抗辯機會。
論述題長篇大論尚可騙過老師，換來不失禮的分數。而她的答題簿上一行字都沒有，卻可以施施然離開戀愛的試場，遺下狼狽的你。
4
你們三天後便在一起了。
她陪你去看跌打醫師，你知道她在強忍跌打酒的味道。
你一手牽著她，另一手撐起枴杖，走在學校外面和鬧市街頭，像電視新聞上自信的政治領袖，在城市的長街上宣告著宏大的願景，許下一些模糊但真誠的諾言。
比如，看著某同學登上來接放學的名貴房車，然後你說，以後也會開著好看的車接她下班。她反問，你不是要養我嗎，為什麼我要去上班？
一陣甜蜜的笑聲所帶來的能量，足以抵消青春期突如其來的憂愁，而兩股懵懂純真的歡喜便是世界的全部了。
她說想去唱片行，買張 CD 送給即將生日的父親。
好啊，他喜歡聽什麼？
張學友，爸爸說張學友唱歌好聽。
你帶她去平日時常流連的屋邨商場，裏面有一間小唱片行，價錢比連鎖店便宜許多。
5
mp3 歌單跳到〈怎麼捨得你〉，你從幻想的音樂錄像帶世界被硬拉回現實。
你突然意識到，上帝永遠只會在世人失戀時才現身說法，而決不會在人們受苦難時顯現慈悲。
此刻，你站在斑馬線前等著綠燈，張學友唱到：
一絲絲 一點點 燒毀憶記
一幅幅 一聲聲 又復燃起
怎麼捨得你
任由我 腸斷至死
交通燈號的紅色小人發出「篤…篤…篤…」的聲響，在你聽來有如枴杖撐地時響起的頻率，只是現在你的腳痊癒了，她亦隨枴杖而去，完全離開了你的生活。
以後上學或去打球時，還有可能遇見她嗎？
見到的話要不要過去對她說點什麼？還是傳個訊息問她為什麼？
6
唱片行裏，老闆介紹架上最新的《天下第一流》，並播起主打〈樓上來的聲音〉給你們試聽。
你問她喜歡嗎，她說怕爸爸接受不到太新的。於是你問老闆有沒有其他，這回他從身旁的二輪架上取出《有個人》，封面是一個女人從後面抱著騎單車的張學友。
你覺得這應該是張浪漫的唱片，她呢，嘟起嘴指著曲目上的〈寂寞的男人〉。
好吧，既然是送禮，選意頭好的比較重要。你對老闆使個眼色，表示要再好一點的。
於是，他伸手探到櫃子後排，取出《不老的傳說》，然後說這張吧，概念大碟，《雪狼湖》那個音樂劇知道吧？只推薦給識貨的人。
你看到她的眼睛亮了起來，再瞄一下曲目，〈愛是永恆〉，中了。
就要這張吧，你對老闆說。
付過錢，你牽著她走出唱片行說，算我送給你爸爸的生日禮物吧，我跟老闆很好，他有給我折扣。
她低頭笑著，跟你走到外面的公園，坐下來看著小孩子玩溜滑梯。
7
紅燈仍然明亮，似在盡其所能哀悼你剛失去的愛，同時替命運傳遞前無去路的訊息，希望你能理解。
不，你不理解。明明上星期還一起去溜冰，為什麼突然就要分手。
你沒有喜歡別人，甚至減少了打球的次數，和她一起去圖書館溫習功課，即便你讀的是金庸小說而不是考試課本。
她亦沒有解釋，拋下一句我們分手吧便消聲匿跡，像被時間吞食的純真歲月，永不復見。
天下起毛毛雨，你思索著青春期除了憂愁，更多的是對現實的不解。對前途、情愛、大人世界的運作等等，認為比數學函數更為無解。
你只想在白天和她逛小商店，買些文具小物，走累了就分享一碗什果涼粉西米露。到夜裏，則躲在被窩講電話，可能唱起流行曲，然後聽著對方的呼吸聲睡著。
偶爾，趁公園或屋邨平台無人時，你們會擁抱，親吻，偷偷探索對方的身體。
你慢慢走遠離開了學校區，來到商業中心地帶，周圍的學生人潮換成上班族。兩個西裝筆挺的大人站在巷子裏抽煙，臉色頹然，吐出的煙又長又濃。
大人們也不過那樣，你想。
迎面一個穿著窄裙，看起來像秘書的長髮女人對你微笑。你回過神來，才發現她是向著你身後的另一個女人打招呼。
8
那天離開唱片行後，你拿著《不老的傳說》再三打量，心中默禱你和她的感情也要長生不老。儘管你們對於什麼是愛並不熟悉。
但是張學友和耶穌一樣，說愛是永恆。而當時你是如此深信著，眼前的她將會一生一世在你身旁被你疼惜。
她從你手上接過 CD，看著你雙眼，緩慢吐出一句多謝。
黃昏的街燈下，她踮起腳，輕吻你的臉。
送她回家晚飯後，你獨個散步到碼頭。三個人在釣魚，靜默，望著海，等待。
她爸爸應該會喜歡的。
想到剛才的吻，你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9
穿過商業地帶後，再走幾分鐘便是碼頭。
氣溫比剛才略涼，一些人在運動，一些人在溜狗。碼頭上的架空天橋傳來車輛呼嘯而過的噪音。
你想破頭皮，仍然對分手的原因毫無頭緒。你有點後悔為何不認真一點讀書，或許用功一點，頭腦也會靈敏一些。
情與愛 是無從更改
未更改 卻因何分開
失去你 才明白未可捨棄
但始終祝福你 寧願我這田地
眼淚漸漸被海風吹乾，你能感知到眼球如今滿是乾澀的紅筋，看起來比較像睡眠不足而不是失戀的學生。
我該祝福她嗎，你想。
前方傳來一陣連續的落水聲，彷彿聽到召喚般，你走上前察看，原來是釣客把整箱魚獲倒回海中的聲響。
既然釣到了，為什麼又把魚放回去呢？小女孩向釣客父親問道。
因為時間差不多了，牠們要回家吃飯，父親回話，我們也要回家啦，媽媽在等。
父女身後站著一個少年，倚在欄杆凝望遠方的海。
10
你記起，好像是在生物課上讀到，魚類只有非常短暫的記憶，一旦離開了某個水域，其後即使回去，魚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所在，因此牠們才不斷的游來游去，為的是找尋失去的記憶。
而你呢，想忘記，但又不爭氣地想起了。
世界沒有不老的傳說。
戀一生 差一些 不可一起
祇一心 等一天 日月如飛
卻等不到你
願忘記 又想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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